慈禧全传 第六五章
七秒小说网
七秒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小说排行榜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乡村小说 短篇文学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重返洪荒 官道无疆 全本小说
九星天辰诀 雄霸蛮荒 苍穹龙骑 主宰之王 女人如烟 帝御山河 一世之尊 罪恶之城 孽乱村医 绝世武神 我欲封天 小姨多春 完美世界 神武八荒 官路红颜
七秒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时间:2017/9/7  字数:24463 
上一章   第六五章    下一章 ( → )
  重修清漪园的工程,很快地开始了。一面由立山垫款,挑选吉,悄悄动工清理渣土,一面由雷廷昌烫样画图,陆续进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瞒外廷官员的耳目,却瞒不住无所不管的醇王。立山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让醇王知道了,当面问起,无话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莲英,设法劝请慈禧太后,早早跟醇王说明白,免得害他为难。

  这是用不着耍花的,李莲英只找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据实奏陈:快到年底了,内务府为了应付各处的垫支,得要上折子请款。不论是在海军衙门拨借,或着户部筹还,都得经过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头的意向,一定会驳,那时再来挽回,就显得不合适了。

  慈禧太后自然听从。其实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说明此事,不费什么脑筋,麻烦的是户部尚书阎敬铭,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对修园,要从户部指拨经费,亦一定很困难。

  经过深思虑,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传谕军机,拟定升补大学士的名单。内阁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章,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左宗棠,本应授为武英殿大学士,但当初因为他是举人出身,所以授为东阁大学士,相沿未改,再下来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体仁阁大学士额勒和布。两位协办大学士是吏部尚书恩承,户部尚书阎敬铭。

  这年八、九月间,左宗棠、灵桂先后病故,空出两个相位,自然由协办大学士升补。协办可以兼领尚书,而当到大学士,有“管部”的职司,照例解除尚书之职。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阎敬铭请出了户部衙门。

  不过,慈禧太后此时对阎敬铭的恶感不深,所以让他补了左宗棠的东阁大学士的遗缺,仍旧管理户部。至于户部尚书的悬缺,慈禧太后决定找一个能听话的人来当。

  户部衙门还有个人,就是缺尚书崇绮,顽滞不化,颇令醇王头痛。慈禧太后因为嘉顺皇后的缘故,也对他极其冷淡,所以醇王主张把他调走,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表示同意。不过,崇绮也不吃亏,补恩承的缺,调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正好与徐桐一起去讲“道学”

  这一下便连带有许多调动,首先是一一汉的两位协办大学士,要在尚书中选拔。照例规,这多由吏部尚书升补,但徐桐的资格还浅,而资格最深的礼部尚书毕道远,一向无声无臭,慈禧太后记不起他有何长处,便看李鸿章的面子,将这个缺给了李鸿章一榜的状元,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张之万。

  缺的协办大学士,如果照资格而论,礼部尚书延煦,兵部尚书乌拉喜崇阿都是咸丰六年丙辰科的翰林,而乌拉喜崇阿升一品又早于延煦,更有资格升协办。那知两人都落了空,缺协办,朱笔亲书由咸丰九年进士出身的福锟升补,而且由工部调户部。另一位工部尚书翁同龢,也同样地移调到户部,这因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翁同龢和平通达,而且“师傅”一向与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那样,是可以商量皇室“家务”的,修园子要动用部帑,不妨指使皇帝向“师傅”说明苦衷,事情就容易办得通。

  工部两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慈禧太后决定麟书与潘祖荫接替。麟书是宗室,但有汉人的血统,因为他是乾嘉名臣铁保的外孙,铁保出身洲八大贵族之一的董鄂氏,而这一族相传是大宋赵家的后裔。

  麟书是咸丰三年的进士,既非翰林,又没当过尚书,而两个月前忽然为慈禧太后派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一时诧为异数,如今又补上工部尚书,真是官运亨通,与福锟的煊赫得意,可以媲美。两个人都是夫以贵,福锟夫人与麟书夫人都很得慈禧太后的心,才从裙带上拂出她们丈夫的官运。

  上谕未颁,军机大臣许庚身先派“达拉密”钱应溥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翁同龢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书每个月份“饭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上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书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又修武备,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说他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践”入“富”而他却表示,宁居贫,礼部尚书清高之任,工部尚书麻烦不多,似乎都比当户部尚书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特别重视的是阎敬铭,见他一到,随即吩咐门上,再有贺客,一律挡驾。然后延入书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

  主客二人一个补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凝重。特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先提到正题的是主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绠短,菲材何堪当此重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于谁的保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醇王?”

  “不是,是福箴庭。”阎敬铭说:“福箴庭觉得跟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相处得很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

  “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忤,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修大臣,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然而到了户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忤、必得争。不忤、不争,一定有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的款子不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三年十个月,与督抚争、与内务府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慈禧太后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人,这个户部尚书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抬举,不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

  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上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上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将京师旗绿各营兵丁饷银,照旧全数发给。’仰惟圣慈体恤兵艰,无微不至,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报,以及冒领重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京师旗营一切宿弊,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重惩办,决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醇王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饷,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关分摊一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皇太后、皇上的‘进银’以外,光是用来支付陵寝祭祀、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两三年以后,皇上大婚经费又是一大宗,还要修园子!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着手,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中迸出一句话来:“修园子,户部决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翁同龢又问“海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万两,不过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帐,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笔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那里来的麻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鸿章所发,一封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惟定远、镇远铁甲二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济远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一百二、三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在两年内筹足,每年要七十万两。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两百万左右。

  “这是李少荃扣准了北洋水师经费,每年两百万的数目而开出来的帐。”阎敬铭说:“户部的麻烦,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

  另外一封给醇王的私函,说得比较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百万,后因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闽、粤厘金则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十余万,南洋所收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百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不能如数。应请殿下主持全局,与户部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一百二三十万,照四百万的定额,还差两百七八十万,户部从那里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合肥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卤鸭、风、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上,‮辣火‬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为人,及看重自己这两点来说,自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是徒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他说“咸丰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亲眼所见的。到后来还不免遭肃六的荼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比中堂再有声有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书生积习,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稷宗不寿、慈安暴崩这两番刺,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深,清气焰高,说起来都是由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到最后,盛昱一奏,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追原论始,可说是自贻伊戚。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岂能无事?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只怕人情险巇,仕途龌龊,还未深知。

  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悦诚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会执政。否则,我怎么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醇王会代恭王而起。不过对两王的短长,他跟阎敬铭想法不同,醇王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慈安暴崩,慈禧独掌大权,再有贤王,亦恐无所展布。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亲政以后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奋兴‬,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来的,自己的一套治平之学,快将间接、直接地见用于世了!

  户部六堂官,书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汉缺一尚书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难得的是缺的尚书福锟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两状元、四翰林,就是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书的时候更有起,却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说,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崇绮这个状元可及。读书人有所不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绝风清,库藏裕,是指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领内务府大臣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盛,是尽人皆知的事,景善则是慈禧太后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在南书房行走。师傅与南书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后一种看法似乎言中了。

  内务府上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锟、嵩申、师曾、巴克坦布、崇光、广顺等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所谓“发款”就是发给内务府造办处司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堂郎中立山,是不立山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借口垫办,未免浮开及动多挟制”又说:英绶与文麟的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都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上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联络起来治他,不道自取其辱,来了个“堂红”尽皆遭申饬。当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个个跟他作对,但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内务府大臣们买回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上谕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须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口大骂,以后愈演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情,乖谬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免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了个好差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派。别人都伸手接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把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上“嘚!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吧!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陪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气了呢?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地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出手背上,咆哮着骂道“你趁早滚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说歹,替他求情。纵令如此,仍为刘总管狗血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了给他。

  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赍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不慌不忙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上谕念过一遍,便算申饬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逾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浮开挟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语,所奏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在师曾身上。而师曾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霉霆雨,莫非皇恩。

  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上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亲王面奉懿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借银四十万两,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龢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为修园子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则有惭清议,而且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清所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上奏纠劾。

  所纠所劾的是谁?当然不会是慈禧太后,也不宜参醇王。黄体芳跟他的儿子黄绍箕细细商量,决定拿李鸿章作个题目。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光绪六年一起点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李鸿章,而李鸿章也常骂“吴儿无良”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北洋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说老伯这几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不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让我与闻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谏草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今天腊月十四了,急景凋年,何必还淘闲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就只好败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归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合肥。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慈禧太后寝宫里,让她一起身就不痛快。

  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军机大臣都不明她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她的话,再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情啊?”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李鸿章会办海军的差使,责成曾纪泽专司其事。慈禧太后是想明白,黄体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跟李鸿章过不去。

  庆王奕劻无从置答,回身低声:“星叔,你回奏吧!”

  署理兵部尚书许庚身,随即高声说道:“回皇太后的话,曾纪泽与黄体芳,并无渊源,不见得有什么情。”

  “照这样说,完全是看不得李鸿章!”慈禧太后说“我看也是!黄体芳的话好刻薄。李鸿章这几年也办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说他光是会用钱,‘百弊丛生,毫无成效’,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

  “是!”庆王附和着说“黄体芳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黄体芳是侍郎,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比。他上这个折子,我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听这一说,她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黄体芳跟因为参李鸿章而丢官的梁鼎芬相提并论,可以想见她的恼怒。庆王便即答道:“应该部严议!”

  “对了!部严议。”慈禧太后说道:“大办海军,让李鸿章会办,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都不及黄体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柄在朝廷,他凭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你们拟一个批来我看。”

  当时许庚身执笔,拟了一个来,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亲自用朱笔誊在折尾上,发吏部。批的是:“侍郎黄体芳奏,大臣会办海军,恐多贻误,请电谕使臣,遄归练师一折。本年创立海军,事关重大,特派醇亲王奕譞,总理一切事宜。李鸿章卓著战功,阅历已深,谕令会同‮理办‬,又恐练巡阅诸事,李鸿章一人未能兼顾,遴派曾纪泽帮办。所有一切机宜,均由海军衙门随时奏闻,请旨‮理办‬。朝廷于此事审思虑,业经全局通筹;况黜陟大权,之自上,岂臣下所能意为进退?海军开办伊始,该侍郎辄请开去李鸿章会办差使,并谕曾纪泽遄归练师,妄议更张,迹近政。黄体芳着部议处!”

  其时吏部尚书崇绮因病请假,由礼部尚书乌拉喜崇阿署理,他是个谨饬平庸、没有主张的人,另一位尚书徐桐,听见“洋”字就会变,平生最恨“洋务”对李鸿章自然没有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黄体芳。至于被黜复用,刚由署理吏部左侍郎补实为吏部右待郎的李鸿藻,是昔日的清领袖,对黄体芳更要回护。所以避重就轻地引用了一条来处分。这条定例是:“官员妄行条奏者,降一级调用,公罪。”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当,与个人品格有亏而获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许抵销,换句话说,只要得过“加级”的奖励,就不必降级。象黄体芳这种当到侍郎的大员,总有好几次加级的纪录,因此这样的处分,对他来说,实在丝毫无损。

  徐桐与李鸿藻如此主张,其余的堂官觉得不甚妥当“妄议更张,迹近政”与“妄行条奏”的过失,并不相同。然而因为上谕中最后一句是“部议处”不是“部严加议处”又因为黄体芳本人是兵部堂官,建议改派曾纪泽专司筹练海军,亦可说是分内应尽的言责,似乎谈不到“政”这样一转念间,也就默然同意了。

  复奏一上,慈禧太后大为不。认为“所议过轻”朱笔亲批:“黄体芳着降二级调用。”而“吏部堂官传旨严行申饬”包括告假的崇绮在内,这个年便都过得不甚痛快了。

  除夕那天,慈禧太后作了两个重要决定,也就是在明年要办的两件大事,一件是由选秀女开始,为皇帝立后,一件是预备撤帘归政。

  于是,光绪十二年正月初五,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当面嘱咐,决定带皇帝去谒东陵。此行有三大典礼,第一是到慈安太后在普祥峪的定东陵上去行“敷土礼”慈安太后暴崩于光绪七年三月,当年九月大葬。慈禧太后因为病体初愈,不耐长途跋涉,未曾送到陵上。皇帝年纪太轻,亦不能送葬。”四年以来,慈禧太后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她应该对慈安太后抱歉的事,决定趁撤帘归政之前,弥补此一咎歉。

  第二是皇帝登极以后,始终还没有瞻谒过穆宗的惠陵,这一次应该尽礼。第三就是在东陵隆恩殿为列祖列宗行大飨礼。

  所谓“敷土礼”就是民间的扫墓,自以清明为宜,所以当天颁发上谕,定于二月二十七起銮,三月初二清明行敷土礼,礼成以后随即回銮,预定三月初七还宫。为了迁就三月初二清明这个日子,回銮的行程相当匆促,而必须在三月初七还宫,则因为这一年会试,定制三月初九第一场开始,考官必得在前一天入闱。三月初七回京,第二天派出考官,才能不误试期。

  这一下,有三个衙门要大忙特忙了。第一个是直隶总督衙门,要办“陵差”主要的是整修沿途的跸道;第二个是礼部,要准备各项仪注;第三个就是内务府,伺候皇太后、皇帝及宫眷的车驾食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大感为难的既非内务府,亦非直隶总督衙门,而是礼部。慈禧太后谒陵,仪注自有成例,为难的是初谒普祥峪慈安太后的陵寝,并无成例可循,找遍旧案,只有同治四年,两宫太后致奠孝德显皇后的例子,似乎可用。

  孝德显皇后萨克达氏,是道光二十七年,文宗当皇子的时候,宜宗为他所册立的嫡福晋。但这位福晋福薄,并未当过皇后,道光二十九年,宣宗的继母孝和睿皇后驾崩,第二天,这位福晋薨逝。而当孝和睿皇后驾崩时,宣宗已经高龄七十有二,并且有病在身,岁暮之际,接连遭遇丧事,过于伤感,所以不到一个月,亦就龙驭上宾了。

  于是文宗即位,萨克达氏被追封为孝德皇后,而她的丧仪进行到一半,由于身分自皇子的嫡福晋变为皇后,亦就更改为大丧仪,梓宫一直停放在东陵附近的隆福寺。同治四年,文宗大葬,孝德皇后合葬于定陵,两宫皇太后致奠,因为孝德皇后是元后,当然用的是妃嫔对皇后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

  这一次慈禧太后拜谒慈安太后的陵寝,应该亦可援用此一成例,尚书延煦主张最力。他所持的理由是,生前两宫并尊,而死后的情形不同,一直到咸丰十一年文宗驾崩的时候,始终是皇后与懿贵妃这两种不同的身分。如果说慈禧太后此时可以平礼致祭,那么当时两宫以妃嫔之礼祭奠孝德皇后,就是错了。

  于是定议,详细复奏。慈禧太后先看行大飨礼的仪注,写的是:

  “康兴九年秋,圣祖奉太皇太后率皇后谒孝陵,前一,躬告太庙,越启銮、陈卤簿、不作乐。

  既达陵所,太皇太后坐方城东旁,奠酒举哀,皇太后率皇后等,诣明楼前中立,六肃三跪三拜,随举哀奠酒,复三拜,还行宫。后世凡皇太后谒陵仿此。”

  这个仪注,慈禧太后自无话说,接下来看到皇太后“诣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礼节”自然而然想到当年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情形,然大怒,将礼部的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左右太监宫女见此光景,吓得个个屏声息气,‮腿双‬发抖。

  当然,李莲英是例外,然而也不敢随便说话,努一努嘴,示意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然后捡起奏折,悄悄看了一下,还不知究竟,只猜想到一定是礼部所拟的仪注,大不合她的意思。

  “你看!”慈禧太后指着奏折,咬牙说道:“礼部拟的什么仪注?”

  “那儿不对,传旨军机说给他们改就是了。”李莲英说“礼部堂官都是书呆子,何必为他们动那么大的气?”

  慈禧太后也是一时之气,自觉为此发怒,会遭人背地里批评,度量太狭,因而忍住一口气,接纳了李莲英的建议。

  于是军机承旨,通知礼部重拟仪注,要跟当初两宫太后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礼节,稍有区别。这本来不算一件大事,如果初拟之时,就酌量更改,亦不会有人批评。但这样一奏一驳,反而引起士林注目,尤其是会试将近,才俊之士,云集京师,其中颇不乏为老辈宿儒所敬重的名士通人,将这件事看得很深。因为看得深,也就看得很重。

  这也可以说是旧事重提。当年为了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防微杜渐,深恐明朝嘉靖年间“大礼议”的故事重演,所以极力裁抑醇王。上至亲贵,下至翰林,几乎无不以为醇王绝对不可过问政事,防他因为干预朝政而逐渐养成羽翼,一旦皇帝亲政,成了无形中的“太上皇”便无人可以制他。这重借为穆宗立嗣作题目,其实等于“争国本”的公案,直到穆宗大葬,吴可读尸谏,方始告一段落。

  在当今皇帝入承大统之初,就是醇王自己也知道,处于极大的嫌疑之地,自分必是从此与国家政事绝缘,闲废终身,因而当时上奏两宫太后,有“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的苦语。谁知忽忽十载,情势已变,如今醇王不但过问政事,而且成了“太上军机大臣”吏事、军务、财政一把抓,当年的杞忧,成了今天的隐忧。大家也都知道,只要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醇王决不敢稍有踰越,但如一旦撤帘,优游于苑之中,大权付于皇帝之手,那时谁也保不定醇王会不会起异心?即或他本人并无此意,却又有谁敢断定,他左右不会加以怂恿?赵匡胤这样谨厚而不好威权,不也“黄袍加身”罢不能吗?

  因此,为了消除这重隐忧,今之下,必须讲礼,礼制并称,唯有礼法,也就是祖宗的家法,才可以防制得了不测的异心。如果此时为了不关轻重的仪注,可以容许慈禧太后不守礼制成法,便是开了一个恶例,将来皇帝亲政以后,倘或要步明世宗的后尘,尊敬本生父的醇王,试问礼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颜直谏?

  当然,这些议论,关系重大,只能在最亲密的朋僚集会中,悄悄交谈,而礼部六堂官当然也都了解此事关系的重大,同时也颇警惕于士论不可轻忽,倘或曲从懿旨,修改仪注,引起士林不,纷纷上书,那时言路上一定会有所表示,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官员。

  但如公然违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难处,而启銮的日子却一天一天近了。迫不得已,只有从李莲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礼部的一名跟李莲英拉得上亲戚关系的司官,特地备了一份丰腆的水礼,专诚拜访,屏人密谈,细诉其中的苦衷。

  这些地方,李莲英极知大体,一口应诺,设法化解此事。

  回到宫中,他自己不便进言,要跟荣寿公主去商量其事。

  荣寿公主在宫中有特殊的地位,因为慈禧太后对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宠爱,加上她知礼识大体而得到的重视,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怜,再因为她生父恭王被黜,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觉愧歉。这爱、重、怜、歉四个字加起来,竟奇怪地起了畏惮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礼制的事,或者制一件颜色花样过于鲜,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总要叮嘱左右:“可别让大格格知道,让她说我两句,我可受不了。”

  当然,这也因为荣寿公主凡有进谏,第一是一定有驳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讽而婉,暗中点到,从不伤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着这样一件棘手的事,她虽义不容辞地一肩承担了下来,却不敢切从事,只是默默盘算,耐心地在等机会。

  这天是初选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个人,三双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双是都统桂祥的女儿。慈禧太后两个弟弟:一个叫照祥,一个叫桂祥。咸丰十一年秋天,慈禧太后母以子贵以后,她的父亲惠徵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祥承袭,已在光绪七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平庸没出息,坐支都统的俸给,一天到晚躲在东城方家园老家大烟。他的两个女儿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大的“留下”小的指婚,配了给“九爷”孚郡王奕譓的嗣子载澍。

  第二双是长叙的女儿。长叙是陕甘总督裕泰的儿子,弟兄三个,老大叫长敬,做过四川绥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儿子是文廷式的至,现在当翰林院编修的志锐。老二便是长善,字乐初,前几年当广州将军,大开幕府,广延名士,在将军署中有亭馆花木之胜的“壶园”作赋论兵,饮酒赋诗,于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结成了莫逆之的。

  长叙行三,早在光绪三年就当到侍郎,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葆亨结成儿女亲家,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这天是圣祖宾天之,国忌不准作乐,更何论办喜事?其时清的气焰正盛,邓承修素服登门道贺,堂宾客,既惊且骇。长叙赶紧派人去打听,邓承修已经上折严参,结果两亲家一起罢官。

  经此挫折,长叙一直倒霉,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万寿,以“废员”随班祝嘏,才蒙恩开复了处分。他的这双掌上明珠,大的谨厚,小的娇憨,现在都跟文廷式在读书。九十六名秀女之中,要讲知书识礼,大概要推这两姊妹为首了。

  第三双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论貌最美,大家猜测,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然,九十六名秀女“撂牌”刷下去的五十七个;指婚的三个;留下的三十六个之中,有德馨、长叙家的两双姊妹花。

  选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这天风和暖,气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兴致很好。荣寿公主看看是机会了,便在膳后侍坐闲话的时候,闲闲说道:“女儿从没有跟皇额娘求过什么,今儿个可有件事,得请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是为你阿玛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为了随班祝嘏,醇王为他乞恩,碰了个大钉子,这次谒陵,是由惇王出面,面奏准他扈从,结果仍是碰了钉子。慈禧太后只以为荣寿公主要为她生父说情是猜错了。

  “阿玛?”荣寿公主装作不解地问:“女儿的阿玛,不是文宗显皇帝吗?”

  这就是荣寿公主厉害的地方,礼制上一步不错,自己既然被封为固伦公主,当然不能再认恭王为父。慈禧太后见她这样回答,不能不改口问道:“是为你六叔说情!”

  “不是!连五叔说情都不准,女儿怎么敢?不过倒也是说情。礼部拟仪注,既不敢违旨,又不敢违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绝大的关碍,实在为难。皇额娘就准他们照原议吧!”

  “绝大的关碍!是什么?”慈禧太后困惑地问。

  “女儿现在也不敢说,圣明不过皇额娘,慢慢儿自然明白。总而言之,礼部没有错,不但没错,还真是回护皇太后、皇上。”荣寿公主跪下来磕头“皇额娘信得过女儿,就准奏吧!”

  慈禧太后沉了好一会说:“好吧!我信得过你。”

  于是第二天就传旨,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的礼节,准照二月初十所议。话虽如此,慈禧太后却另有打算,只是时候未到,不便透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自銮谒东陵。留京办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个人,惇王、大学士恩承、协办大学士福锟、户部尚书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长。

  銮舆出东华门,慈禧太后照例先到东岳庙拈香,这天驻跸燕郊行宫。第二天驻白涧,第三天驻桃花寺。三月初一驻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东陵,为慈安太后陵寝行敷土礼的日子。

  一到定东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礼单来!”

  礼单是早由礼部预备好的,到什么地方该行什么礼,一款一款写得清清楚楚,一检即是,随即呈递。

  “怎么是这样子的礼节?”慈禧太后发怒了,随手将礼单往地下一摔“让他们重拟!”

  她实在是不愿行跪拜之礼。早就打算好的,临事震怒,使得礼部堂官张皇失措之下,不能不乖乖就范,而事过境迁,言官亦不便再论此事的是非。这个打算是连荣寿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莲英虽窥出意向,却不敢探问,因而此时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处置?

  当然,这只是片刻的迟疑,李莲英在这时候何敢违抗?很快地捡起礼单,亲自到阶前大声问道:“礼部堂官听宣!”

  礼部六堂官都在,赶紧奔了上来,依序跪下,听李莲英传宣懿旨。

  听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礼部两尚书、四侍郎相顾失,只有延煦比较沉着,但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已经发颤了!

  “这要争!”他气急败坏而又说不清楚,自己也感觉到失态,定定神便又说了一句:“这不争,国家要礼臣何用?”

  于是,站起身来,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阶。李莲英一看情形不妙,拦住他问:“延大人,你要干什么?”

  “我当面给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说:“请李总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请起!”

  见此光景,料知拦他不住,李莲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嘱:

  “延大人,你可别莽撞。”

  “是的。”延煦点点头,表示领会他的好意“我会当心。”

  于是李莲英进殿为他回奏,说礼部尚书延煦,有话回奏,接着建议:“让他在殿门外跟老佛爷回话吧!”

  李莲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顶撞,惹得慈禧太后动了真气,不好收场。让延煦在门外回奏,则殿廷深远,声音听不清楚,他便可往来传话,从中调和腾挪,不致发生正面冲突。说来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并不能领会。

  “奴才不能奉诏!”延煦跪在门外,大声直嚷:“皇太后今天到这里,不能论两宫垂帘听政的礼节,只有照显皇帝生前的仪注行事。”

  慈禧太后然大怒,刚要发话,李莲英已经出言呵斥:“延尚书!不管你有理没理,怎么这样子跟皇太后说话!”

  这是回护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没理,不该这样子说话”正说中慈禧太后心里的感觉,立刻便消了些气,吩咐李莲英:“有话让他起来说!”

  延煦长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执掌礼部,如今皇太后失礼,奴才不争,是辜恩溺职!”他略停一下又说:“祖宗的家法,决不可违,奴才不争,虽死无面目见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这里不起来!”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用一种好笑的口吻,轻声自语似的:“竟在这儿撒赖了!”

  慈禧太后的情,有些吃硬不吃软,此时对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过一个“黄带子”竟象吃了豹子胆似的,敢于如此顶撞,岂不可怪?倒要仔细看看这个人。

  “让他进来!”

  这一进来面对驳诘,就真个非闹成轩然大波不可。荣寿公主一眼望见李莲英求援的眼色,立即便说:“让他跪着吧!

  老佛爷该更衣了。”

  “喳!”李莲英响亮地答应,转脸关照慈禧太后贴身侍奉起居的宫女瑞福:“伺候礼服。”

  实在是素服,为了字眼忌讳,称为礼服。早就预备妥当,等将慈禧太后拥入临时准备的寝殿,瑞福率领十一名同伴,一起动手,片刻之间,便可竣事。

  荣寿公主也帮着在照料,她一面弯为慈禧太后系衣带,一面自言自语地念道:“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

  “你念的什么?”慈禧太后问道:“你说谁是忠臣?”

  “杨廷和。”

  “杨廷和!”慈禧太后问:“明朝的杨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当年文宗崩于热河,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垂帘听政之初,南书房翰林奉敕编纂一本《治平宝鉴》,专谈历代圣君贤臣的故事,由出身词科的大臣,在帘前进讲。慈禧太后宫中无事,亦常拿这本书作教本,为妃嫔宫眷讲解,所以她记得起杨廷和这个人。明武宗嬉游无度,自殒其身,崩后无子,自湖北安陆奉兴献王长子厚炜入承大统,建号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称兴献王为“兴献皇帝”为“皇考”而坚持以为不可的,正就是首辅杨廷和。

  “你拿杨廷和比作什么人?”慈禧太后问道:“跪在殿外的那一个?”

  “皇额娘知道了,何必还问女儿?”

  慈禧太后微微摆头:“他不配!”

  “他虽不配,他可以学。”荣寿公主略停一下,用虽低而清楚的声音说:“有一天有人在这里要改礼单,用什么‘皇嫂’的字样,但愿礼部尚书仍旧是跪在门外的那个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惊,转脸看着荣寿公主,极有自信地说:

  “他不敢!”

  这个“他”就是荣寿公主所说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当“太上皇帝”到祭奠定东陵时,自然不肯用臣礼,自然要改礼单。如果有延煦这样的礼部尚书,敢于犯颜力争,那就是“疾风知劲草”了。

  当然,慈禧太后听政之,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后呢?这话不便直说,有宫女在旁,也不便直说,荣寿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张锺、桂萼。”

  张锺、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礼议”中,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头彻尾地省悟。延煦执持家法与文宗在的仪注,长跪不起来力争,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对,而是有着防微杜渐,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内。

  “你们出去!”慈禧太后向宫女们吩咐。

  “是。”瑞福领头答应。

  “慢着!”慈禧太后特为放缓了声音:“你们谁听懂了大公主的话?说给我听听,说对了,我有赏!”

  这个“赏”不贪也罢!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儿懂啊?”

  慈禧太后脸色一变:“不懂就少胡说。谁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宫女们都吓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赶紧掩住了嘴,悄没声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搀扶着,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吩咐李莲英传旨:准照礼部所进的礼单行礼。

  “山雨来风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延煦亦顿时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却没有人敢跟他谈论此事,因为蕴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绝大的忌讳,多言贾祸,宜效金人。

  三月初七,两宫还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办事,并须在宫内值宿的翁同龢,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却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稳。明知第二天并无“书房”依旧夜半进宫,打算一派了“闱差”随即谢恩出宫,打点入闱,可以省好些事。

  天刚亮宣旨,派定这年会试的考官,正总裁是崇绮告病开缺,新近调补为吏部尚书的锡珍,副总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长,户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军机大臣孙毓汶。

  翁同龢心以为自己会膺选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这一科的主考,好将一班名士如张謇、文廷式、刘若曾等等,网罗到门下。因而见到这张名单,惘然若失,整不怡。

  失望的不止于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过自己笔下的举子。所谓“场中莫论文”大致指乡试而言,会试聚十八省菁英,争一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举人复试,吏部尚书徐桐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这一科的正副总裁,除了祁世长以外,没有一个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长又笃守程朱义理,论文讲求厚重朴实,不会欣赏才气纵横之士。因此“听宣”以后,首先文廷式就凉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发,只在书房里枯坐发愣。

  “怎么回事?”梁鼎芬的龚氏夫人,关切地问:“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成了这副样子。”

  “唉!”文廷式叹口气“这一科怕又完了!”

  “没有说这种话的。还没有入闱,就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龚夫人问道:“翁尚书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潘尚书呢?”

  “也不是!”龚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来了。往常文酒之会,她也在屏风后面听文廷式的同年谈过,上年顺天乡试,多得佳士,都因为怜才爱士的潘祖荫、翁同龢主持秋闱,但望今年闱,仍旧有他们两人,那就联捷有望了。不想这两位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个也不曾入闱。

  她心里也为文廷式担心,然而口中却不能不说慰勉激励的话。

  “芸阁,”她扬一扬脸,摆出那种仿佛姐姐责备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过你自己,又怎么能让考官赏识你?”

  “也不知怎么的?”文廷式叹口气说“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萦怀,深怕落第,对你不起。”

  “这你就错了!”内心感动的龚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记得在随园诗话上看过两句落第诗:‘也应有泪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来看,你总是迟早会得意的才子。”

  将来得意是一回事,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说的“对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场蹭蹬,而是债主临门。梁鼎芬去年离京,还留下好些“京债”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亏空,倘或会试下第,放京债的立刻会上门索讨,岂不教她烦心?就算能设法搪得过去,而“长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从容等到三年之后的下一科?看来榜上无名之,就是出京觅食之时。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来说,徒人意。文廷式想来想去,只能强抛忧烦,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会试,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换个话题说:“后天上午进场,考具依旧要麻烦你。”

  这是龚夫人第二次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闱的经验,这一次从容不迫,分作两部分来预备,一具藤箱、号帘、号围、钉子、钉锤、被褥、衣服、洋油炉子、茶壶、饭碗等等;一只三槅的考篮,只有最下面一槅是的,装着茶米油酱等等食料,还有两槅空着。

  “笔墨稿纸,要你自己来检点,笔袋卷袋,我都洗干净了,在这里!”龚夫人开第一槅指点着“进场吃的菜跟点心,明天下午动手做,早做好会坏。”

  “也不必费事,买点酱羊、‘盒子菜’这些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了。顶要紧的一样…。”

  “‘独爱红椒一味辛。’”她抢着念了一句他的词。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他说“也不要忘了给我带瓶酒。”

  “算了吧!”她柔声答说“你的笔下快,出场得早,第一场完了,回家来喝。”

  “不!”文廷式固执地“初十上半天入闱,要到晚上子初才发题。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闱。空等这‮夜一‬太无聊了,不以酒排遣怎么行?”

  “那好!我替你备一瓶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文章缴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应你。”

  于是一宿无话。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笔墨纸砚,以及闱中准带的书籍,便出门访友。等傍晚回家,龚夫人已经预备好了带入场的食物,另外做了几样很精致的湖南菜,预祝他春风得意。等酒醉饭,又催着他早早上,养蓄锐,好去夺那一名“会元”

  文廷式一觉醒来,不过‮夜午‬,起来喝了一杯茶,遥望隔墙,犹有光影,见得她还不曾入梦。她在做些什么?是灯下独坐,还是倚枕读诗?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长衣走到角门边,却又将要叩门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只为明天要入闱了,应该收拾绮念,整顿文思。

  重新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破晓,方觉双眼涩重,渐有睡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惊而醒,霍地坐起身来,但见曙透窗纱,墙外已有辘辘车声了。

  文廷式定定神细想,梦境历历在目,一惊而醒是因为自己的“首艺”第一场的试卷,被贴上“蓝榜”因为卷子上写的不是八股文与试帖诗,而是一首词,他清清楚楚记得是一阕《菩萨蛮》:

  “兰膏烬冰壶裂,搴帷瞥见玲珑雪;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徐将环珮整,相并瓶花影;敛黛镜光寒,钗头玉凤单。”

  “奇梦!”他轻轻念着:“‘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不自觉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后雪夜相处的回忆。

  这份回忆为他带来了无可言喻的烦的心境。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惧,他想起俗语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五读书”不知道在“含娇故起辞”到“徐将环珮整”之间那一段不曾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伤了骘?

  为了这个梦,心头不断作恶。三场试罢,四月十二到琉璃厂看红录,从早到晚,还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无名,连南张北刘——张謇与刘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郁郁不。龚夫人苦于无言相慰,又怕他这‮夜一‬等“捷报”等不到,是件极受罪的事,便殷勤劝酒,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却还期望着他一觉醒来,成了新科进士。

  醒来依旧是举人。上年北闱解元刘若曾,第二张謇,竟以名落孙山,这使得龚夫人好过些,也有了劝他的话“主司无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说“大器晚成,来科必中!”

  “但愿如此!”文廷式苦笑着,心中在打算离京之计了。

  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后也不免有许多应酬,要贺新科进士,也要接受新科进士的慰问。一个月之间,荣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达的人,心情自然不好,应酬得烦了,只躲在长善那里避嚣。

  “告诉你一件奇事。”志锐有一天从翰林院回来,告诉他说:“醇王要去巡阅海军…。”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还赏了杏黄轿了吗?”

  “你听我说完。醇王巡阅海军不奇,奇的是李莲英跟着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了吗?”

  “是啊!”志锐痛告而不安地“可忧之至。”

  “这非头一击不可!此例一开,其害有不胜言者。不过须有一枝健笔,宛转立论,如陈驵庵、张香涛诤谏‘庚辰午门案’,庶几天意可回。”

  “我也是这么想。这通奏疏一定要诚足以令人感动、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说得透彻,而且进言要有分寸,不然一无用处,反而愈愈坏。”志锐仰屋兴叹:“现在难得其人了!”

  “只要细心去找,亦不见得没有。”

  “芸阁,”志锐正问道“你能不能拟个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递。”

  文廷式报以苦笑:“我现在这种境况,心如麻,笔重于鼎,何能为力?”

  “好吧!”志锐无可奈何地“等我来想办法。”

  志锐的办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决定鼓动他的姐夫“谟贝子”劝醇王力争。主意一定,立刻写了一封信,专人送给奕谟。

  奕谟倒也很重视其事,接到信便套车直驱适园,只见王府门庭如市,海军衙门、总理衙门、军机处、神机营,以及北洋衙门的官员,纷纷登门,都是为了醇王出海巡视舰队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举动。有的是有公事要接头;有的是办差来回复车马准备的情形;有的是随行人员请示校阅海军的地点程;有的是因为醇王这一次离京,起码有个把月之久,许多待办的紧要公事,要预作安排,以致奕谟等了有半个时辰,方始见到醇王。

  这是他们二十天以来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面之时,还没有派醇王巡阅海军的上谕,因而奕谟首先问道:“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认为应有此举,只不明白,怎么会有李莲英随行?”

  为何有李莲英随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监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机营出那样,无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瞒骗,特地遣亲信作耳目。但太监出京,到底过于招摇,因而当时便表示拒绝。拒绝得有一个借口,他的理由是,李莲英三品顶戴,职分过大,似乎不便。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利:“让他带六品的顶子好了。”这一下,别无推托余地,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现在听奕谟问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说:“怎么?外头有什么话?”

  “七哥看!这是志伯愚的信。”

  信写得很切实,说本朝尽惩前明之失,不准太监出京,更是一项极圣明的家法。同治年间安德海在山东被诛,两宫太后与穆宗的宸断,天下臣民,无不钦敬感佩。现在李莲英奉旨随醇王出海巡阅海军,自然不敢妄作非为,但此例一开,随时可以派太监赴各省查察军务,督抚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辈。这样,远则唐朝宦官监军之祸,近则前明“镇守太监”之非,都将重现于今。最后是劝奕谟:“曷不勿以口舌争之,当可挽回体制不少。”

  话是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无奈到此地步,生米将成饭,万难挽回。但如老实相告,说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代,奕谟或许会责难: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同时也一定会极力劝说,不折不挠,务必设法请上头收回成命,岂不是平添许多麻烦。

  这样想着,便不肯道破真相,索自己承认过错“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请派遣的。”醇王说道:“我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无法争了,以后我想法子把他们下去就是了。”

  这一回答,大出奕谟的意料,骇然问道:“七哥,你怎么想起来的?奏请派太监随行!这不是长他们的气焰吗?”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强找了一个理由:“让他们在深宫养尊处优的人,也看看外头的情形,让他们知道风涛之险,将士之苦。”

  话也还说得通,不过醇王老实,言不由衷的神色却不善掩饰,所以奕谟微微冷笑:“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过在我看,自以为有了坚甲利兵,或许反长了深宫的虚骄之气。”

  “不会,不会!你看着好了。”

  “但愿如七哥所言。”奕谟又问:“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赐的杏黄轿带了去?”

  “那怎么可以?”醇王懔然作,显得相当紧张郑重“逾分之赐,恩出格外,为臣下者,岂可僭越?”

  对于延煦在东陵争礼的深意,奕谟亦约略听人谈过,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赏醇王及福晋乘坐杏黄轿,就象雍正对年羹尧的各种“异数”一样,是有意相试,看他可有不臣之心?所以此刻见到醇王这种戒慎恐惧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领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过,他也许只是如条几上所摆的那具“欹器”记取孔子的教训:“虚则欹,中则正,则覆”而未见得想到,慈禧太后对他已有猜忌之心。这一层,最好隐隐约约点他一句。这样想着,正好抬头发现醇王亲笔所写的家训:“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便即指着那张字,故意相问:“何谓‘天样大事’?”

  “这…,”醇王为他问住了“无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诗。不过,我倒觉得,出诸七哥之口,别有深意,要让子孙明白才好。”

  醇王听他的话,有些发愣,但很快地脸色一变,是更深一层的戒慎恐惧。显然的,他已经领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终存着戒心,有一天他会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成为无名有实的“太上皇。”

  “我错了!”他颓丧地说“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急勇退?”

  “存着这个心就可以了。”奕谟反觉不忍,安慰他说“‘上头’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

  等奕谟告辞,醇王一个人发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宁之时,有人来报:“荣大人来了。”

  荣禄现在又成了适园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携,以报效神机营枝的功劳,开复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仍旧成为一品大员,但‮体身‬一直不好,所以请求暂不补缺,经常来往适园,作为醇王的智囊。这时听得他到,心头一宽,立即延见。

  “仲华,”他悄悄问道:“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荣禄知道,这是指的李莲英随行一事,便从容答道:“此刻还没有动静。不过十目所视,等他回来,也许会有人说话。”

  “这件事,实在出于无奈。”醇王叹口气说“现在越想越担心。”

  “王爷既然已经想到,宜乎未雨绸缪,该透个信给他。”

  “怎么说法?”

  “他,”荣禄忽又改口“其实,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样飞扬浮躁。”

  这是说,李莲英应该以安德海为前车之鉴,醇王深以为然,但不知道这话该怎么透给本人?便又向荣禄问计。

  “我看是小心一点儿为妙!就算他自己知道,也再提醒他一次,总没有错儿。你看,这话该怎么说才合适?”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也不必专跟他说。王爷不妨下一个手谕,通饬随行人员,不得扰需索,如敢不遵,指名参办。我想,他总也有数了。倘或不然,王爷不妨拿府里的人作个杀骇猴的榜样。”

  “对,对!这个法子好。你就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

  说着,醇王亲自为他揭开砚台的盖子。荣禄赶紧亲自检点纸笔,站在书桌旁边,为醇王拟了一道手谕,虽是一派官样文章,语气却很严峻。醇王看完,画个花押,随即派侍卫送到海军衙门照发。

  “还有件事,我只能跟你核计。昨儿立豫甫告诉我说,上头已有口风出来:说这多少年真也累了,想早早归政。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不能随便回答,荣禄想了好半天答道:“王爷只当没有这回事最好。”

  “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请上头再训政几年?”

  “不必!”荣禄大摇其头“那一来倒显得王爷对这件大事很关切似地。”

  “说得是!”醇王深深点头。

  “上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无从悬揣。反正,果然有这个意思,自然先代王爷,那时再回奏也还不迟。”

  “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说“最好先布置几个人在那里,到时候合词陈奏,务必请上头收回成命,比较妥当。”

  “不用布置。到时候自然有人会照王爷的意思办。”醇王点点头,想到另外一件事“仲华,”他问“你看,上头要叫皮硝李跟着我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未净身入宫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当,所以有这么个“皮硝李”的外号。荣禄心想,醇王这话可是明知故问?

  如果他真无所知,话就只能说一半了。

  说一半就是只说一件。李莲英此行的任务,据荣禄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是,慈禧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声望到底如何?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说给忠厚老实的醇王听,会吓坏了他,不宜多嘴。

  于是他只说另外一半:“北洋练兵,水师也好,海军也好,花的钱可真不少了。上次不有人说,济远舰不值那么些钱?后来李少荃奏复,不如外间的传言,事情算是下来了。不过上头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个明查暗访的意思在内。”

  “说得有理,倒要留点神。”

  于是他第二天便传下话去:这一次校阅,务必大张军威,意思是要让李莲英震眩于军容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谈其事,觉得大把银子花得很值。 QqmM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七秒小说网为您提供由高阳最新创作的免费历史小说《慈禧全传》在线阅读,《慈禧全传(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七秒小说网(www.qqmmxs.com)